计划外充满幻想和疑惑——一个教育学硕士研究生的一天
2009年5月14日早晨六点左右,我的耳朵再一次先于眼睛意识到新一天的到来——我讨厌这种苏醒方式,因为这便意味着我的睡眠又一次被广播里那含混不清的英语朗读给掠夺了。我曾经寻访过多个有关部门,希求能够取消校园广播,然而每一个部门负责人都会亲切和蔼的告诉我一个同样的消息:这件事情不属于我们管,你去找XX部吧。就这样,我被“有关部门”独有的神秘太极术打成了一颗在筒子里来回旋转的骰子,连北都找不着了。然而,事后我却在校园广播身上学到了很多东西,比如尽量不去干扰他人;做事情要负责任;努力去发现美的事物。
我怀着几丝怨愤的心绪回想着一年前的这些场景,继续在床上辗转几个回合,想再睡一会,却发现听觉神经对广播中的英文单词竟越发敏感起来,仿佛我的神经是吉他的琴弦,而喇叭中蹦出的单词则是躁动的手指,我的大脑理所当然担任了琴箱的职务,嗡嗡的混响从未绝断。折腾了许久,我实在进入不了睡眠的意识朦胧状态,所以极不情愿的睁开干涩的双眼,在那一刹那我突然想起这一天将要被记录,于是便开始望着白色天花板谋划着这一日该如何度过:既然是个研究生,记录下的这一天当然得显现一下研究生的研究生活,所以我决定一整天都去泡图书馆,查阅我的《诗经》研究资料,也好加快论文的进度。白色天花板成了我个人的电影荧幕,我甚至把该在图书馆的哪个书架取书的场景都给播放了出来,恰好此时有人敲门,我便借着开门的机会把自己拉下床。
打开门让朋友进来之后,我感觉自己意识依然不是特别清醒,便拿起靠在墙角的吉他到阳台上去弹——我经常在感觉疲乏的时候弹一弹吉他。当我半眯着眼睛听着清脆的琴声时,广播的干扰便被我抛离到意识之外。实际上我只是很轻柔的用手指拨动着琴弦,但我能够感觉到自己的意识正在被琴声理顺,并且变得越来越清晰。想想此前那个侵略我睡眠的声音,我也不由得发出疑问:声音与声音之间,竟会有如此的差别,这到底是什么缘故?
阳台正对面有一棵水杉树,如今绿意渐浓,早晨的风微微吹过,便可见到叶子的轻舞。我总是痴痴的看着它,尽管手里在弹拨琴弦,眼睛却看着婆娑的叶片发呆,因为在稀疏的树枝间,还有两三个麻雀叽叽喳喳的跳动着,其中一个落在树下矮屋的石棉瓦上,嘴里叼着一片薄膜,应该是为其筑巢所用。那一瞬间我又想起两日前的中午——汶川地震就在一年前的那个时刻发生,我在嘈杂街口的一棵小樟树上看到的那个小鸟窝,鸟妈妈站在巢沿给窝里的小鸟宝贝们喂食,窝里大概有两三只满身肉色的小鸟宝贝伸着脑袋叽叽叫唤,然而它们的叫声同周边世界相比实在是太微茫了。但是,喧闹的马路,嘈杂的声音,于它们的生活又有什么瓜葛呢?它们丝毫不去管这个问题,自然界的万物似乎总有独立于人的“道”。
这个早晨,仅仅因为耳边的琴声和鸟叫声、眼前的水杉树与矮屋房顶间,我便已为自己创造了一个世界,我能够清晰的意识到这个简陋的场景给我带来的安宁,我默默的告诉自己:这过去了就不会再有,所以得用心去感受和享受。我总是会像今天这样沉入一个幻象当中,尽管我完全意识到了其本身的虚幻性,也不会因此而把这个幻象强拉回到现实中来。
当肚子的饥饿让我从幻象世界返回到现实时,广播已经不响了,我也不知道它什么时候停止的。后来我把吉他放好去洗漱,然后去食堂吃早餐,结果吃完起身准备回宿舍时,居然在刚刚拖过的湿地板上踏踏实实的摔了一跤。我听到那个拿着拖把立在旁边休息的阿姨替我“哎哟”了一声,也许是因为平日里踢球摔多了的缘故,这次一点也不觉疼,迅速爬起来继续走我的路,而且这个时候我还一门心思在思考着该去图书馆看哪些书。
走在路上,我想起一些人常挂在嘴边的“倒霉”二字,若今早这些事情发生在我身边的一些朋友什么,他们定会不停念叨着自己的倒霉。为什么我不会觉得摔这么一跤是倒霉呢?我这样问着自己,却又没能找到答案。
回到宿舍之后,我觉得自己还是没有很好的看书状态,所以想先打开电脑浏览浏览网页,结果此举让之前所计划好的“研究生活”顷刻间化为泡沫。起初我只是想看一下今日的新闻,结果热点新闻的各种标题链接迅速摆成了多米诺骨牌,我的鼠标轻轻一点,便又带我进入了另一片网络的海洋,好奇心让我不愿意去动手阻挡那不停瘫倒的骨牌。其实主题无非就是三项:地震、瓮安事件、富少飙车,而我所阅读到的信息却像潮水一般涌来。这潮水大多被人污染过,而且水面上还浮动着许多白色垃圾,但有些人却会给这水立个牌坊说“此水无污放心饮”,或者说“垃圾无毒不伤人”。被这种潮水不断冲刷的感觉着实很奇怪,细节方面难以一一言表,只是它们共有的幽默精神让我整个上午都在“开怀”大笑。这事情如同一个呆瓜整天对一个智商为150的人说“你是个二百五”一般搞笑,因为这个150智商的家伙还只能恭敬的承认说“您说的对”,倘若他要争辩的话,他将花费更多的时间在无意义的事情上,他当然不会做这样的傻事。通过整个上午的信息轰炸,我又一次夯实了之前定下的信念:要凭着良心去待人做事,不争辩,尽管做就是了。
吃过中饭,跟M打电话,谈起她身边一个充满控制欲的老太太。据M说,这位老太太总是利用手中的权力控制门下的学生,不允许学生做任何她认为不好的事情(比如创业、周末出游等),一旦发现,必将通过各种方式为难做了“不好的事情”的人,似乎学生只能是她的使唤工具。我听了这些,心都在揪痛,疑惑也随之而来:如果这个老太太没有习得如此多的知识(她现在是一位即将退休的博导),她的控制欲是否就不会像现在这般强烈?至少不会有像现在这么大的权力来满足她的控制欲望吧?知识有没有好坏之分?要不然怎么有的人习得知识越多会变得越儒雅亲和,而有些人却会因此觉得自己应当高高在上,唯我独尊?虽然真正的教育不一定都要让人变得儒雅亲和,但有一点是肯定的,它绝不希望培养出的极权者(我在心里已经把这位老太太当作极权者的一个缩影了)。我和M都意识到老太太所生活的时代和自己不同,但是我又继续告诉她:我们站在老太太的立场去理解她,绝不意味着我们就得一切听凭她的意志,因而,在这个意义上而言,似乎掌权者和服从者都要好好反思自己。我们都不希望对他人做恶意揣度,所以时时要注意心中的怨念对事实的遮蔽。
因为早上睡眠被打扰的缘故,再加上讨论着这么一个沉重的话题,电话完了之后我又开始变得昏昏沉沉。回去午休了一阵,醒来之后精神稍有好转,然而去图书馆看书的决定早被我忘进了爪哇国,于是又打开电脑看看教育方面的信息。无意中闯入《明日教育论坛》的博客,也许是个人有点恋旧的缘故,所以我先读日期最早的文章,结果读到了许多类似编辑手记的东西,朦胧中似乎能够领会到一些做杂志人的良苦用心,从阅读到现场,从大事件到小细节,从宏观叙事到微言大义,虽然各有不同,但都可用来阐发教育中的深意。感叹之余,又想起自己平日里所做的教育研究,尽管问题显现看似轻易,然而一旦发心去细究,却又发现里面如蛛网般纤细复杂,功底不足和恒心不够的穷底子立马彰显出来。
傍晚吃过饭,习惯性的到岳王亭风景区散步,忠烈祠前那块平地上,每天这个时候都会跳跃着许多孩童,今天依然如此。这些孩子大多是由奶奶带着出来玩的。我喜欢听他们嬉戏时的声音,他们围着草地肆无忌惮的奔跑喊叫,尖锐的嗓门像哨子一样刺向暮色沉沉的山谷;我也喜欢观察这些奶奶们照护孩子时的神情和动作,她们一个个小心谨慎的护在孩子身旁,像是照看着一块易碎的玉,时时担心着玉块摔到地上。然而孩子们的行走总是要摇来晃去的,于是奶奶们的身体也跟着孩子摇摆的身子抖动着——我对奶奶们的行为感兴趣,但并不意味着我赞同这种行为,实际上我反对像她们这样谨小慎微的呵护行为。我总是想着鲁迅的话:放他们到宽阔光明的地方去。
散步回来后,我依然没有去图书馆,而是在宿舍里弹着吉他,唱唱许巍的歌。我突然觉得这一日显得特别迟滞,仿佛我是在同谁做着斗争,弹琴的空隙,便坐阳台上想着这是为什么。终于想起晨起时的那个决定,预设的一个多么完美的目标,真正生活起来却成了这个模样,迟滞可能是因为自己潜意识中那个计划在跟变化着的行为做斗争。后来我又想,倘若我事先没想过这一天要被记录的话,我该如何度过?这样的问题该从何寻找答案呢?我不知道,但是,既然即成的事实已经不可假设,那我何不就从虚幻入手,随意想象各种可能呢?这至少是我可以做到的。
这是我——一个普通的教育学专业硕士研究生——的一天,同之前的许多日子一样,没有什么可见的行动,更多的是脑袋里的幻想。然而,当我意识到自己正在用文字记录这一天时,我竟又开始怀疑这种做法的可行性,事实上,我只是记录了一些细小的片段而已。
这一天并没有像事先计划的那样“泡一整天图书馆”过一天完整的“研究生活”,它似乎是不成功的,但是,于我个人而言,这24小时内哪怕只有一个小小的生活细节让我感动、惊奇,便已足矣。